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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4月24日曾刊於明報世紀版
文:徐詠然(中文大學社會創新研究中心研究助理)、陳敬慈(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)
編輯:林凱敏
病毒傳播無分國籍,本來就是常識。可惜,在全球民粹主義抬頭的背景之下,排外這種將圈內人的純潔性、圈外人的侵略性視為二元對立的思想,極容易得到廣泛傳播和認同。這造成了疫症期間,將隔絕「武漢新型肺炎」與隔絕「中國(湖北/武漢)人」混為一談的集體情緒與行為。這種荒誕卻不難理解的現象,在歐美、亞洲、香港,甚至是中國湖北以外的省份都有出現。
2月初的香港醫護罷工,儘管獲得民間廣泛支持,但仍有來自社運界的疑慮,指工會訴求強調「全面封關」,忽略習慣中港跨境生活的基層需要,過度訴諸排外情緒,無視帶病者與種族的關係並不必然,有助長種族主義之嫌。本文希望分享一些對醫護罷工組織者與參與者的觀察:組織化的群眾運動,縱使難以與大眾情緒撇除關係,但民主的組織過程能重新定調抗爭,使參與者作出轉化。相比以往,工會的主導為運動帶來一定的進步性。
封關訴求 源自前線醫護
首先要認清的是,醫護罷工的訴求與行動,很大程度上是會員由下而上,向工會施加壓力而來。工會本身的路線,是群眾要求提高鬥爭強度的結果。醫管局員工陣線(HAEA)主席余慧明宣布發動罷工的發言,精準地點出了工會的處境:「我們工會其實在12月頭才正式面世,一眾理事當日匆匆成行,大家毫無經驗,所有事都是邊做邊學,本來想着可以慢慢向大家灌輸公民教育,想告訴大家:醫護人員並非不可以罷工。但沒有想過一場人禍,突然之間,如此快便要進行工業行動……」
因應前線會員的呼聲,工會在1月23日,緊急宣布一周後召開會員大會,動議發動罷工,抗議醫管局與政府抗疫不力。數天後(1月27日),工會對入會的人潮大感意外,為了向新會員發收據,還得把旺角、油麻地的收據簿全部買光。一眾理事應付突然忙亂起來的行政、傳媒工作之餘,仍要時刻審時度勢,不斷討論罷工以外的後備計劃。HAEA的五大訴求,一直隨着形勢、社會各界以及會員的回饋而調整,如後期便新增了「承諾絕不秋後算帳」的重要訴求。
在1月29日起短短5日間,多間醫院員工分別向醫管局發出公開信,最為團結的訴求就是「全面封關」。逾2000名九龍東、港島西及普通科醫護,要求「接納香港公共醫療醫生協會的建議,加強邊境管制防控,全面封閉所有接壤中國關口 ,只批准香港市民及持有效工作或升學簽證的內地人入境本港」;逾100名律敦治醫護,要求「全面關閉所有中國旅客入境通道」;威爾斯深切治療部及手術室醫護,要求「禁止所有內地旅客通過所有邊境管制站入境」。
面對質疑 工會態度開放
業界的訴求一致,同期外國亦陸續落實類似措施,不少醫學權威又強調源頭防疫的迫切性。工會認為,源頭防疫不成功的話,再多的防護裝備、設施都不能應付過度負荷的問題。因此,當時「全面封關」的訴求,自然成為醫護罷工五大訴求之首。
面對政府公開質疑「封關」有違世衛指引,有機會造成歧視,工會多番澄清封關訴求不止針對內地旅客,而是所有經由中國入境者,並不帶有歧視成分。工會在2月5日的〈罷工第三日總結〉再次重申對「全面封關」的定義:
1)本港永久居民經由中國內地進入香港境內,需要進行隔離令14日;
2)拒絕任何非香港永久居民,經中國內地進入香港;
3)容許日常生活物資及抗疫用品照常以運輸物流的方式進入香港,惟需加強檢驗有關運輸車輛司機及工人的健康狀况。
不過,同根社等基層新移民團體很快提出,非永久香港居民應該不能被禁止入境,因為沒有「三粒星」(永久居民身分)的香港身分證持有者也是香港居民。這包括了學生、持單程證者、有工作簽證但未住滿7年者,以及菲傭。據了解,起草聲明的工會成員對「本港居民」和「永久居民」之間區別的理解不是太透徹,但他們對這些建議都持接納和開放的態度。
合理化排外傾向?
不少團體覺得在現今的政治環境下,提及較常往返內地者的權益無疑是「政治自殺」,因此只能私下表達不滿。然而,據我們了解,工會成員表示理解團體的憂慮之餘,也說其實一直都很歡迎民間團體主動邀約討論,為急忙發動的罷工「補位」。罷工第四日,工會發起的「社區健康教育講座」上,成員也有親身接觸來往中港生活的邊緣劏房戶,了解他們在疫情下的處境。
事實上,以民主組織為基礎的工會,本身就很需要會員、民間團體的意見與聲援,才能推動議程,因此他們對公眾的意見抱持開放的態度。真正令部分社運人士質疑的,不一定是封關措施本身,而是論述上,醫護罷工「全面封關」的訴求,沒有對抗「香港人要與內地人割席」的說法,甚至合理化了當中的排外傾向,未能客觀地聚焦公共衛生的問題。
然而,在群眾對內地人的確存在普遍偏見,而從內地疫區來港求醫者,又再次「佐證」了「內地人搶資源」之說的前提下,我們應該問的是:沒有這場罷工運動,又會有什麼群眾運動出現?
相信很多人都忘了,2019年1月31日曾出現過一場聯署:人口政策關注組、新民主同盟、區議員鄺葆賢等逾50個團體及個人,要求政府減少一日150個單程證限額,以紓緩公院牀位使用率長期過100%、各項公共服務及資源「爆煲」的問題。有關聯署在3天內收集了逾1.2萬個簽名,2月18日亦有過千人參與「香港超負荷、醫療爆煲、削減單程證」遊行。
投放資源不足轉嫁中港矛盾
2019年2月的行動、論述方向皆由右翼本土派集會召集人界定,醫療問題的焦點,由政府投放的資源不足,被直接轉嫁至中港矛盾上。事實上,香港的公共醫療開支只佔本地生產總值2.8%,一般發達國家如英、美、法、日統統都比香港多2至3倍,有議員就曾公開指摘開支水平之低「相當羞恥」,可見問題根源並非新移民。然而,「新移民搶資源」的說法在醫護界有一定的支持。有出席這次遊行的公立醫院員工,表示不少病人操不純正廣東話,相信是新移民,容許持單程證人士來港,就等於罔顧港人權益。
可以想像,沒有新工會,醫護人員不會有足夠勇氣罷工,更沒有面向問題的根源——即醫管局與政府的政策——的直接工業行動。民間更易將責任推向個別內地來港人士,將輿論與民情帶向右翼民族主義。運動的社會影響力不足,又會強化業界與群眾的憤怒與無力感,讓排外本土派能藉疫症期間的恐慌與潛在傷亡,在醫護界再進一城,使主流運動愈走愈右。